▲开拍之前,董李无忧(右)和搭戏小演员对词。
董李无忧一脚没踩稳,差点从峭壁上滑下来。他在一部电视剧中扮演男主角的童年,这场戏是爬山采药。
七月初,北京闷热得让人坐立不安,大摇臂和几台摄像机见缝插针地戳在峭壁脚下的草丛和不到两米宽的土路上。摄像、服装、道具,几十号人聚成几小堆,衣服都黏在身上,空气中一股汗味。
粗布半袖、坎肩、夹裤,打着绑腿,套着长靴,古装打扮的董李无忧上上下下爬了12趟。这场戏没有台词,预估播出时长不超过一分钟,实际拍摄一个半小时。从下午两点半到七点半,他拍了四场,下来衣服、靴子一脱,湿淋淋的。
董李无忧今年8岁,从2015年9月参演第一部微电影至今,不到两年拍了30部戏。为了拍戏,妈妈李丽放弃工作,陪他从长春来到北京打拼。
在成为“童星”的道路上,董李无忧有无数的同行者和竞争者。李丽的微信里,有不下二十个儿童演员通告群,全部达到或接近500人上限。
“童星”不是新奇的概念,从释小龙、林妙可到关晓彤,有的风生水起、有的跌跌撞撞。小孩子们还没懂事就站在聚光灯下,放弃别人惯常的童年和学习生活,来博取成名的机会。
这通常是一个家庭的选择,家长中,一般有一人会放弃个人事业,陪孩子提前进入成人的游戏规则。这些家庭有的孤注一掷,把演戏作为日后的事业;有的把表演当做成才的砝码和捷径。其中不乏小孩天资匹配,乐在其中;但更多的孩子不得要领,屡屡碰壁。
而童星的成长也早已超出个人和家庭的掌控,不得不接受娱乐圈的游戏规则以及外界审视、质疑的目光。
“赚钱工具”、“前途渺茫”、“急功近利”、“孩子没有童年,长大会快乐吗?”这些评论都没能让董李无忧的妈妈李丽停下脚步,她带着儿子继续在剧组间奔波。
“我承认这是一场赌博,拼尽全力,就赌孩子能‘演出来’。”
▲童星释小龙。图片来自网络
“一学期只上了7天学”
7月5日,无忧要参加二年级期末语文考试,前一天晚上突击复习到10点,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默写生字。第二天上午11点半考完,出了校门直奔怀柔片场,化妆拍戏。回到家已经晚上9点多,饭没吃两口,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无忧和妈妈李丽租住在东五环附近的一间公寓里,40平米左右,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这是为了姥姥、姥爷、爸爸来看他的时候有地方住。
屋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衣物塞在两个简易的塑料拼装收纳柜里,行李箱摆在外面,随时准备出门。
平时家里几乎不开火,李丽每天带着无忧在剧组间周转,除了盒饭就是外卖,味道都差不多,填饱肚子而已。
夜里十一点,她手机还在不停地响。作为无忧的助理兼经纪人,李丽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对接剧组,她随身带两台手机,微信、电话不断。
第二天考完数学,无忧要赶去宁波一个剧组拍戏,李丽想让孩子中午回家喘口气再出发,导演不同意,让她们带着行李去学校,考完直奔机场,双方来回沟通了近一个小时。
这是无忧的生活常态,“每天都跟打仗一样”。这个学期他一共上了7天学,其他时间全在剧组。
因为学籍不在北京,他借读在一所民办小学,学校位于东五环外褡裢坡地铁站附近,班上31个同学,以打工子弟为主,语文和数学由同一个老师教。
同样8岁的王亭文生活也大致如此,一部戏接着一部戏。她是郑州孩子,微博认证为“童星”,有23万粉丝。她最近在拍的戏是《八仙过海》,饰演小何仙姑,月初在怀柔取景。妈妈和姥姥两个人陪她,她的房间满满当当,有两口电锅,饼干、牛奶、水果堆了一地,妈妈说,“担心剧组艰苦,尽量营造家的环境。”
▲小演员王亭文,今年8岁,来自郑州。图片来自网络
李丽更是帮无忧把“家”装进背包里,她的绿色的帆布包,随时装着无忧的水、小电扇和驱蚊药。
李丽显得很累,黑眼圈遮住了眼睛的神韵,犯困时就猛吸一口烟“这个圈子的人都下午起床,晚上工作。”她勉强笑笑,“陪无忧拍一天戏,他睡了,我还睡不了,通告、剧本、时间安排都是晚上发来。”
有一次晚上九点多收到试戏剧本,无忧都睡了,她把孩子喊起来,先背词再录像,十一点前回给了导演。视频中,刚从被窝钻出来的无忧穿一件白色跨栏背心,眼神都有点晃。
与现实中的辛苦琐碎相比,李丽更怕网络上的非议。前段时间,一条视频爆出董李无忧的工作强度,质疑声随之铺天盖地。
“孩子扭曲早熟”,“家长自私短视”……这些非议中,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家长把孩子当作赚钱的工具。
“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演员挣的还不够贴的。”李丽说,做父母的只为了给孩子的未来做好打算。
王亭文也遭遇了同样的批判,在她的一条“连着三天四点起床化妆”的微博回复中,骂声四起。6月28日,王亭文妈妈发了一条长微博回应,“如果朋友是对孩子关心的话,我感激,如果打着关心的旗号对家长进行批判,我感到厌恶至极,我认为不怀好意……凭什么说看到的只是家长的欲望,你们了解多少实情……”
▲7月6日上午,董李无忧参加完期末考试,下午赶到宁波剧组,天黑才安顿下来。
人生转向
董李无忧长脸儿、白净、浓眉大眼,笑起来睫毛扑闪,嘴角两个梨涡。他出生于吉林长春,爸爸在中国一汽工作,妈妈做小生意,他跟姥姥姥爷长大。在姥爷的印象中,他从小机灵,俏皮话一套一套的。四岁的时候,他开始学习街舞、声乐和主持。
吉林的地方电视台从才艺班选孩子参加综艺节目,他总能选上。姥爷都记不清那会儿上过多少次电视了,只有2015年的《非常6+1》印象深刻,“那是中央电视台啊。”
北京录节目的经历开启了无忧的表演之路。李丽被其他孩子家长拉进一个儿童演员通告群,群里有四五百人,成员头像几乎都是精致漂亮的男孩、女孩,还有几名小演员经纪人,他们每天会分享通告,童星家长们靠这些信息帮孩子联系演出。
李丽看到一部网络电影需要个“小鬼”的角色,正好是无忧这个年龄。按照信息里的联系方式,她给导演发了一张无忧的照片,半个小时后收到答复:9月份进组。
戏拍了三天,呼啦啦一帮人打着灯扛着机器对着刚满6岁的无忧,他跟没事儿人一样,不新鲜也不紧张,顺顺溜溜演完,一眼也没有多瞟镜头。
副导演问他几岁开始拍戏的,他说这是第一次。副导演嘱咐李丽,“你让他多拍吧,孩子就是吃这碗饭的。”
▲董李无忧一边化妆一边打游戏。
学才艺,参加比赛、表演、综艺节目,被选中拍戏,是很多小演员的出道路径。相比之下,王亭文更有艺术的基因,她生在艺术之家,姥姥年轻时候是二胡演员,妈妈学音乐出身,是一名老师。两年前参加《音乐优等生》暑期节目,被一个剧组发现,开始拍戏,至今参拍十多部影视作品。
王亭文一开始就对拍戏充满好奇,家人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孩子从小爱唱爱跳,要是没戏拍就回学校上学。”妈妈说。
李丽则不想给自己留太多遗憾的机会,她和儿子频繁飞北京,试镜、见导演,只要是正规剧组、有角色、有人物性格,都会递一份资料。他的通过率很高。为了节约花在路上的费用和时间,2016年初,李丽不再工作,带着无忧来到北京,租房住了下来,并上了民办小学。
“我一开始对他来我们学校不是很理解。”无忧的一位老师说。放弃长春市重点小学,意味着无忧的人生规划真正转向。
“小演员在圈子里非常弱势”
董李无忧的作品列表可以密密麻麻打满一页A4纸,但李丽依然很忧心:没有真正的代表作。杨旭文版《射雕英雄传》中的小郭靖勉强算,也只出现在前两集。
与成年演员一样,小演员们也有一个阶层链条,儿童群演、特约、带资、角色、三号、二号、一号。
小孩和大人不同,长身体阶段,一年一个样,所以儿童演员通告简洁、准确,各项指标尽可能量化:年龄、身高、长相、牙齿状况、发型、性格特点等等。
好角色的竞争都是万里挑一。经纪人发布通告后,家长们把孩子资料和自我介绍视频第一时间发过去,经过层层把关,从成千上万份资料中确定最终人选。
谢佳臻是一名从业4年的童星经纪人。“很多家长为了孩子拿到角色,请经纪人吃饭,给导演送礼,或者给剧组投资,恶性竞争花钱买角色,这个行当很乱。”
无忧不久前拿下了徐克导演的电影《狄仁杰之四大天王》,饰演男一号的童年。选角历经了两个月,先海选留下十个,经过面试十进四,再试戏四选二,两人再通过PK,由导演拍板。
戏份很轻,只有短暂的闪回镜头,但李丽觉得大导演、大院线的名头足够能让孩子的履历发光。
她说,对于小演员来说,最理想的角色是以孩子为故事主线的戏,比如《小别离》和《家有儿女》。胡先煦是《小别离》里的张小宇,2011年11岁出道,直到去年《小别离》被观众熟知,在接下来的《如懿传》和《琅琊榜》里都有角色。“从没戏到有戏是一道坎,从被圈内认识到被观众认识又是一道坎,无忧正挣扎在第二道坎上。”
王亭文要幸运一些。她在第二部戏《因为遇见你》中因为一段哭戏被观众记住,这部由邓伦、孙怡主演的偶像剧,今年春天在湖南卫视热播,一度位居收视率榜首。王亭文在剧中饰演女主角的养女,电视剧播出后,她的微博粉丝一下子涨了十几万。
▲王亭文(右一)在一部热播剧中饰演女主角的养女。
相较于无忧和王亭文,还有很多儿童当群演、特约演员,只有一两个镜头,几乎没有片酬;还有的通过投资进组,父母给片方投钱换取孩子的一个角色。
随着经验越来越丰富,无忧的片酬在增长,他现在的报价是一天5000元。李丽说,这是明面上的数字,根据导演、演员、剧本调整,好剧组三千、两千都可以,“像《狄仁杰》这种,就不要谈钱了,拍完人家给多少拿着就是了。”
“小演员在这个圈子里非常弱势。片方的心理优势很强,他们不觉得这是合作关系,而是他们在给你们孩子机会。”李丽说。
小孩在演技成熟之前,不可替代性差,“没有正儿八经的代表作,根本没资本去跟别人谈条件。”
“剧本比课本好背”
无忧为了拍戏“什么罪都遭了。”去年冬天拍夏天的戏,下雨的场景,凉水直接就往头上浇。
有一段时间,赶巧连接了好几部挨打的戏。其中有一场是“父亲”用板凳打无忧屁股,为了追求逼真效果,导演让真打,打来打去都不满意。最后一条,演父亲的演员急了,板凳直接摔在无忧屁股上,散架了。“就听孩子哇一声哭起来,当时屁股就肿了一指高。”
那天晚上无忧发烧40度,剧组住的村里没有药店,从老乡家里借的退烧药。李丽看着无忧直掉眼泪,“别拍了,咱回家吧。”
无忧一听哭得更凶,“妈妈求你了,我能坚持。”体温退到38度,他又进了组。
▲董李无忧在拍一场峭壁采药的戏,来回爬了十几遍。
谁问无忧拍戏累不累,他都说“这是我的事业,累是应该的。”
“为什么喜欢拍戏?”我问他。
“我最喜欢的就是拍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直觉吧。”
他非常坚信会一辈子拍戏,“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无忧喜欢拍戏多于上学,他觉得“剧本比课本好背”。
他把自己理所当然地看成是行当里的一员,架势老道。问他拍戏遇到明星激动不激动,他眼也不抬,“哪有什么好激动?”
姥爷说无忧原来喜欢看《新上海滩》,最喜欢黄晓明。“现在不喜欢了,演戏演多了,对自己有盼头了,就不喜欢别人了。”
“剧组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李丽说,刚开始带孩子进组的时候,特别谨慎,不敢多说一句话。
时不时就听对讲机里冒出来一句“你拍的这是戏么我擦!”或者“你大爷的,快点的啊。”大导演骂小导演,大演员骂小演员,大摄像骂小摄像。
骂人甚至不需要理由。无忧有几次和明星对戏,对方没背词儿就来了,一条条过不了,导演气不过就骂孩子。李丽看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片场上的拍戏间隙,无忧恢复了童真,见啥玩啥,捡两根皮筋套在手上给人变魔术,把古装戏里的碎银子道具偷偷塞进鞋里带回家。
▲拍摄间隙,董李无忧和群众演员聊天。
六月底的一场戏中有二十来个群众演员,他们的服装棚是单独搭的,盒饭也是分开领的,闷热的环境里穿着古装长袍,不上场的时候,歪七扭八地躺在角落里。一整天,只有无忧和另一名童星与群演搭话。两个小孩坐在五六个群演中间,好奇地互相看对方的服装和头套。
李丽说,“孩子不会真正理解其中的规则。”
“我以后能成影帝”
两年30部戏,李丽每天都能收到其他家长的好友申请。“先把你夸一通,然后就问这些戏都是怎么接的呀?以后能不能带带我们?”
“这一行竞争非常激烈。”经纪人谢佳臻说,很多孩子的自身条件不适合做演员,家长一门心思想让孩子火,“这是大人的虚荣心和攀比心。”
演艺行业,14岁是小演员的分水岭,经纪公司也以此为起点签约小艺人。“14岁孩子就基本定性了,长相、演技、各方面特点,可以重点培养了。年龄再小的孩子太不稳定,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长残。”
李丽从没怀疑过孩子的天赋和长相,她的危机感来自一茬茬新人涌入和优胜劣汰。“让他尽可能多接戏,积累人脉,适应剧组,小孩子两年不演,长大再出来,别人都把你忘了。”
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是她给无忧规划的进阶之路,“他从小在剧组到时候肯定比别的孩子有优势。”
谢佳臻支持这个想法,“不一定学习多好多好,长大就有多大作为,拍戏也是一条路。”尽管她很清楚这条路非常残酷,“100个小演员中,走到14岁能真正成为艺人的最多三四个。”
无忧的老师每天把课程进度和作业发到李丽手机上,孩子拍完戏自学。老师说,“现在还可以,到高年级看他的成绩,如果需要的话会建议他多回学校上课。”
李丽想到时候请个老师跟组辅导,“他喜欢这个,就朝这个方向努力。”
王亭文的妈妈也不确定女儿以后会怎样,但她觉得“做演员,是一条很好的路。”为了赶上学习进度,每进一个剧组,她就为女儿在当地请一对一家教。
女儿的微博都是她代为运营,她把孩子拍戏和生活的照片发在上面,收获粉丝和赞誉,同时也面临质疑和批评。在她看来,“拍戏的小孩也没什么特别的,跟其他小孩有一样的喜怒哀乐。”
这两年到处跟组拍戏,李丽对生活的要求越来越低。上个月有部戏在昌平开机,宾馆又阴又潮,白色的被褥发黑发黄。洗手间的水盆里渍着垢,毛巾散发出一股劣质洗涤剂的味道。她用卫生纸在马桶边缘垫了一圈。
“付出这么多,万一孩子以后成不了明星怎么办?”我问。
“从现在开始积累,即使成不了明星,相信他以后应该也不缺戏拍,能当个演员也行。”李丽说。
关于未来,孩子比她乐观得多。前两天,无忧兴奋地跟她讲,“妈妈,星座分析上说了,我以后能成影帝。”
原标题:8岁男孩被母亲培养当童星:一学期只上7天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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