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下的曼哈顿街头。资料图
397名流浪者,其中146人(36.7%)呈阳性,所有人都没有症状。美国抗疫这场人民战争,医护人员正在病毒的迷雾中盲目飞行。
“纽约八百万人,有八百万种死法。”
这是小说。现实是,哥谭市大多数人的死因都是一样的——贫穷。
新冠病毒只是催化剂。
据纽约时报数据:截至北京时间4月19日19时,全美新冠肺炎确诊人数近73万,34726人死亡。纽约州病例占全美的32%,确诊人数超23万,13362人死亡。
其中,纽约市确诊人数超过了13万人,8632人死亡——破万只是时间问题。
数十万感染者,多数都是穷人。
在美国,交通发达的大城市为大量穷人和流浪汉提供了容身之处,疫情袭来后,他们成了最受伤的人。/WIKI
纽约感染者最集中的地区就是皇后区,这里居住着大量低收入工作者——环卫工人、货车司机、杂货铺店员、地铁与公交车司机等,近八成都是非洲裔或拉丁裔。
24小时运转的纽约地铁,因为人手短缺,出现大量晚点和取消班次。负责运营地铁的纽约大都会运输署,72000名员工(55%都是黑人或拉美人),超过6000人感染或隔离,至少41名乘务员死亡。
在另一个“哥谭市”芝加哥,尽管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黑人,但死于新冠肺炎的人有三分之二都是黑人。
纽约怎么了?美国怎么了?疫情何时才会结束?
一名非裔纽约人正在被送上救护车。/WP
纽约折叠:贫穷比病毒更致命
分析一个人的死亡原因,大致有三种路径。
美国凯斯西储大学医学院教授斯科特·弗兰克(Scott Frank)指出:
第一种死因是医学上的,如具体的疾病或外伤;
第二种死因是个人的行为习惯,如长期吸烟与不运动;
第三种死因是更广泛、更深层的社会问题,它们决定了人们的生活现状和行为习惯,以及他们得病后的遭遇。
从纽约到全美,我们都将看到第三种因素的普遍和根深蒂固。弗兰克教授直言,这些社会因素中最致命的就是贫穷、低教育水平和种族隔离。
后两者说到底也是因为贫穷,因为贫穷而无法接受更高的教育,无法和富有的白人一样住到更优越的社区,无法拥有更好的居家隔离条件,无法拥有更完善的医疗保障,无法拥有抵抗力更强的健康身体。
纽约地铁工作人员正在列车里执行消毒程序。/纽约大都会运输署
新冠病毒随着入境旅客潜入这座800万人口的城市后,纽约逐渐被分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社会——疫情暴发前也存在阶级差异,但从未如此明显。
纽约市公共议政员(市长的第一顺位继任者)朱玛恩·威廉姆斯对《卫报》记者这样描述说:
在其中一个社会,人们可以逃到纽约的富人度假区汉普顿,或者安逸地待在家里隔离,食物直接让外卖快递送到家门口;
在另一个社会,人们是“必要行业”的工人,在其他行业纷纷关门歇业的时候,他们不得不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出门工作。
这就导致,纽约穷人死亡率远远高于中产和富人。据纽约市政府4月6日公布的数据,前者是后者的两倍:
每10万人中的死亡人数,西班牙裔和拉美裔为22.8人,黑人和非裔为19.8人,而白人是10.2人。
少数族裔死亡率是白人的两倍。/纽约市卫生局
纽约就像一个“变形金刚般折叠起来的城市”,穷人面对病毒在劫难逃,死后也无法摆脱折叠的命运。
位于纽约东北的哈特岛,安葬了一百多万纽约人,包括美国内战的士兵、夭折的婴儿、1918大流行受害者、艾滋病患者、无家可归者、无法承担葬礼费用的穷人、无人认领的无名氏。
如今,还要加上新冠病毒的受害者,由于死亡人数太多,壕沟不得不挖宽挖深,宽到一排可以摆下六副棺材,深到可以叠上三副棺材。
埋葬这些穷人的,也是穷人、犯人以及基层狱警。最近两个月,纽约里克斯岛监狱的犯人每天早上都要乘坐大巴,与纽约市的运尸卡车一起登上渡轮前往乱葬岗哈特岛,超过275名犯人被感染。
一名曾经参与安葬新冠死者的犯人对《纽约客》说,他经常想象他安葬的那些人的生活:“他们是纽约人,他们在这里工作,管理着这个城市,建造了这个城市。”
当他们暴露在瘟疫中时,社会为何没有保护好他们?
工人在哈特岛挖掘壕沟。哈特岛是一个面积只有50个足球场大小的狭长小岛,从19世纪末启用为公共墓地。/Guardian
失序的防控,
等同于放任病毒传播
早在1月3日,美国CDC主任就收到了中国的疫情消息,并上报给卫生和公众服务部长阿扎尔,后者立即报告了总统。
但一直到3月13日,美国才宣布进入全国紧急状态,中间浪费了整整70天,此时中国确诊病例已超过8万,意大利确诊人数超过1.5万,欧洲疫情早已暴发。
病毒在美国已经潜伏了几周,全国确诊人数超过了两千,纽约州开始了社区传播。3月13日,纽约留学生Elplaneta在日记中提到,其学校已经有教授确诊,同一栋楼的学生也确诊了。
美国国民警卫队在街头协助检测。/The National Guard
毫无疑问,这70天是美国疫情大暴发的主要原因。
在此期间,联邦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和美国疾病防控中心(CDC)的官僚主义延误了试剂盒的研发,白宫冠状病毒工作组专家安东尼·福奇不得不在听证会上承认,美国的试剂盒研发是失败的。
等候检测的人越来越多,在各地公共卫生实验室的压力下,FDA与CDC一度爆发冲突。在一次电话会议室,FDA官员激烈抨击CDC负责人,如果CDC不遵守FDA的规则,就让CDC关门大吉。
FDA与CDC如何延误检测试剂盒研发?
FDA的规则说白了,就是让联邦政府机构统一控制试剂研发、实验,确保检测足够准确,再下发给各地公共卫生实验室和私营卫生实验室。
这种苛刻的标准,可能只适合小规模的疫情。曾任FDA副局长的公共卫生学家约书亚·沙夫斯坦(Joshua Sharfstein)指出,面对传播极快的新冠病毒,疾控机构已经无法保持绝对控制,应该采取更灵活的程序和措施。
3月31日,安东尼·霍奇博士在白宫疫情发布会上。/The White House
遗憾的是,即使在3月13日进入全国紧急状态后,联邦与各州配合时,依然出现了同样的问题,尤其是在呼吸机采购过程中。
三月底,纽约州长安德鲁·库默(Andrew Cuomo)吐槽说,美国50个州都在竞价购买呼吸机,一个比一个出价高,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不但没有介入协调,还亲自参与竞标,抬高了价格,“就像在ebay上和50个州竞拍”。
与此同时,新冠病毒正在美国各州攻城拔寨,医疗设备越来越紧张。康涅狄格州州长内德 · 拉蒙特(Ned Lamont)无奈地对公众说,“康涅狄格州只能靠自己了”。
情况比所有州长能够想象的都要严峻。近日,波士顿一个收容所的397名流浪者接受了核酸检测,其中146人(36%)呈阳性,所有人都没有症状。
纽约街头的流浪者。/CBS New York
但是,目前依然有个别州没有颁布社会隔离规定,一如三月前的纽约。前总统奥巴马的医疗顾问Ezekiel Emanuel打比方说:
“如果1%的人口患有新冠肺炎,其中一半没有症状,就好比一个5万人的体育场所里有250名无症状患者,他们都肆无忌惮地触摸椅子,吃东西,大声说话,激动地大喊大叫。还有比这更适合传播疾病的地方吗?”
即使是最有能力的州长,如这次表现抢眼的加州州长和纽约州州长,也无法在这种程度的大流行中“靠自己”。
到四月初,《华盛顿邮报》警告说,疫情若得不到控制,美国的死亡人数可能将超过朝鲜战争、越南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的总和。
美国海军医疗船抵达纽约。/NYPost
美国抗疫的人民战争
3月30日,全纽约以及全球民众都目睹了这历史性的一幕:
美国海军医疗船“安慰号”在自由女神像的注视下,缓缓开进纽约港。它上一次来纽约参与救治,是2001年纽约9·11恐袭之后。
服役以来,安慰号曾参与1990年的海湾战争,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以及2005年卡特丽娜飓风、2017年波多黎各马里亚飓风等救灾活动。
在此之前,纽约的医护人员已经在缺乏人力物力的情况下,抵抗了数个星期。
全纽约市超过2.1万新冠肺炎患者住院,而公立医院只有2449张ICU病床,三月底就已经使用了84%,只剩下不到400张ICU病床。照顾重症患者的医护人员也不够,一名护士最多时要监护16名患者。
走廊成了ICU病房。/CNN
这意味着,正常的医疗救治护理,要么无法进行,要么只能从简从速。据普利策奖获奖机构ProPublica对纽约多家医院的调查,纽约医院的重症监护效果大打折扣。
病人太多,很多医院已经无法提供标准的ICU病房,只能将走道也变成ICU病房。这些临时设置的ICU病床,往往无法连接到中央检测系统,医护人员只能用传统巡房的方法,逐个逐个查看病人的氧气水平。
然而,由于医护人员短缺,医院陷入混乱之中,护士们并不是总能按时巡查,只能每隔4到6个小时来检查一次,无法对重症病人精准监护。
标准ICU病房里的患者同样缺乏监护,因为医院为了尽可能隔离病患,关闭了病房的门,医护人员可能无法及时发现病房里的情况,也常常听不到输液泵用完时的警报声。
纽约的一家医院,能摆放病床的地方都设置了病床。/CNN
有时,等到下一班医护人数到来时——尤其是早班医生到岗时,病人病得更重了,甚至有病人几个小时前就去世了。
出现紧急情况时,急救手术也难以为继。平时的心肺复苏手术会有一个团队冲进病房,现在只有几个人能够参与,而且必须在穿好全身防护装备之后。
就像走进一部“战争电影”,从得州过来支援的护士萨拉·希金斯,刚到纽约时就感觉自己进入了战区。
她和全国各地数百名护士赶到纽约,但人手依然不足,他们每天不得不超负荷工作,甚至像战场搬运弹药一样,亲自将空氧气罐搬到医院地下室,充满气后再搬上来,每天往返四五趟,耗费两三个小时。
她很快就会发现,与这场病毒的战争,比荷枪实弹的战争更令人惶恐。
纽约消防局急救员。/安东尼·阿尔莫杰拉
纽约消防局医疗急救队副队长安东尼·阿尔莫杰拉说,纽约从未遇到过这种灾难:
9·11恐袭那天,他们接到了6400个电话,但这些多数都不是病人,而是被困在大楼里的人。现在,他们每天都会接到6500个求救电话,几乎每一个都是病人。
“在战争年代,你面对的是子弹。你知道谁是你的敌人。然而,我们目前面临的是一场无形子弹的战争,你所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那枚让你致命的子弹。”
疫情暴发以来,已经有700多名急救员先后出现新冠症状。尽管如此,他们也只能尽忠职守,接到电话后,全力以赴救治病人。
邮差依然在派送信件。/ CBS New York
在美国各地,电影《救世邮差》(The Postman)里的场景真实上演:
60多万名邮政雇员继续提供通信物流服务,邮差们将信件、药品、检测盒和网购包裹送达美国的每一个角落,并且还将会负责2020年11月总统大选的运转——邮寄投票几乎肯定会激增。
美国抗疫就这样变成一场人民战争,从联邦到各州,从东西海岸发达城市到中西部铁锈地带,从拥挤的医院到每一个人的家,从豪宅到流浪者安置所,都成了抗疫的前线。
纽约每日确诊人数增长图,曲线开始下降。/NYT
追责,以9·11调查委员会的标准
从上周开始,纽约州新冠肺炎的住院人数开始下降,每日新增确诊人数、死亡人数也逐渐减少。疫情好转初见曙光。
4月17日,美国联邦政府宣布了一个分三阶段解除隔离、恢复经济的方案:
第一阶段,当新病例数连续两周下降,电影院、餐厅、体育馆、宗教场所等公共场所将会重新开放,但酒吧会继续关闭。
第二阶段,新病例数继续下降14天,50人以内的集会、个人旅行活动可以恢复,学生将会重返学校。
第三阶段,再经过14天的下降,大多数美国人就可以走出家门,可以前往医院、老人院等地探望病人,但在公共场所最好继续保持社交距离。
也就是说,最多只有一个多月,疫情就可以结束?
不可能有那么理想。
2013年的纽约时报广场。
2020年4月19日的纽约时报广场。/ EarthCam
明尼苏达大学的流行病学家Michael Osterholm认为,新冠疫情的结束已经不可能是几周之内的事情,而是未来两年。福奇博士也提醒美国人,要准备迎接与新冠病毒共处的“新常态”(new normal)。
正确问题不是“疫情何时结束”,而是“如何生活在疫情后的新年代”?
手上有存款也许会好过一点。
美国最近陆续发放了2.2万亿美元救济金,预计将有8000万美国人能够拿到每人1200美元的支票。
很多人都表示他们会把这笔钱存起来,即使这笔钱用不了多久,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但据《华盛顿邮报》调查,还有大量小企业主、零售业工人没有收到救济金。
1200美元救济对失业者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News 19 WLTX
戴着口罩的生活可能会持续一两年,因为各国与疫情的战斗很可能变成一场打地鼠游戏,只有最后一个角落的病毒彻底消失时,疫情才算过去。
全球卫生防疫制度将会出现较大变化,至少是暂时的。新冠疫苗研发的资金短期内将会极大增加,所有医药公司就像追热点一样开展疫苗研发竞赛,而那些治疗霍乱、疟疾的廉价疫苗很可能会被忽视。
未来几年,追责的声音必然此起彼伏。从1980年代开始报道艾滋病疫情的科学记者Michael Specter说,疫情缓和后,美国公众将会要求调查疫情失控的责任,而且要按照“9·11”事件调查委员会的标准来进行调查。
纽约州新罗谢尔,国民警卫队正在市政厅里消毒。/ The National Guard
这是理想的状况。回顾一百多年来的瘟疫史,我们看到的是,人类总是会像加缪《鼠疫》里“脚着地睡觉的人”,疫情稍一平息就忘记了前一天还在念叨的惨痛教训。
加缪小说最后一段话,此刻听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值得警惕:
“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
原标题:新冠在纽约,只是穷人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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