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重庆微信公众号消息,方言是一直在生长的。重庆话也不例外。
21世纪的重庆话,和20世纪的重庆话已经有所不同,经常挂在老爸老妈口里的一些方言词汇,在21世纪的小朋友这里,不少都被扔掉了。
成都的方言工作者做过一个调查,1950年代的成都人和1980年代的成都人,说的成都话区别已经很大了——他们详细归纳了这个区别。可惜,我们重庆似乎对重庆话的研究不太感兴趣。对重庆话的系统田野调查,不晓得已经好多年没有搞过了。罪过呀。
重庆话在生长过程中,丢掉了很多过去的方言,同时,也保留了很多方言遗存。现在的重庆话里面,不但有当代的新重庆话,也有近代的老重庆话,还有近代以前的古代重庆话——比如明朝的重庆话。
教你说几句
明朝重庆话
明朝的重庆人,他们说的重庆话,现在很多还保留在我们的口语中。
来看看这些400年前的重庆话,你会不会说:
杵人(chu,音楚) 用言语顶撞人。例句:一句话就把别个杵多远。
熁(xie,音协) 用小火烤。例句:这火虽然不大,也有点熁人哦。
口 上祝下土,这个字打不出来(zu,音祝) 鼻塞。例句:他说话瓮声瓮气的,鼻子遭zu到了。
䁧(miao,音瞄) 看的意思,现在多用“瞄”字。例句:斜起眼睛䁧一眼。
皴(cun,音村) 皮裂。例句:天好冷,脸都皴皮了。
埨(lun,音棱) 地上有土凸起,也写作“棱”。例句:前面地上有个埨埨。
哦嚯 感叹词,现在多表示遗憾、倒霉。例句:哦嚯,这下遭了噻。但是这个词,在明朝表示多的意思,有点像现在成都话里面的“嚯哟”、重庆话里面的“哦哟”。
萫(xiang,音向) 佐料。现在一般叫萫料。例句:你厨房的萫料齐不齐呀。
老革革 现在读音还是“老革革”。指人或者物很老,多贬义。例句:他一个老革革,未必还懂得起新玩意儿唛。
軃(tuo,音妥) 下垂。例句:你衣服下摆軃到地上了。衍生义“軃神”,指不修边幅之人,带贬义。
挡(dang,音荡) 挡住。例句:前面的路,遭一坨大石头挡到了。
鋊(yu,音玉) 某物被磨得渐渐减少。例句:这根铁棒都遭磨鋊了。
晌午(shang wu,音赏午) 中午,也指午饭。例句:你吃晌午没得?
鲊(za,音乍) 鲊鱼、鲊肉。大米磨面后,加盐和花椒抹在肉、鱼之上。现在川渝等地也普遍有鲊鱼鲊肉。
崽(zai,音宰) 现在重庆话多用崽儿一词表亲昵。原指儿子、晚辈。
篾条 竹条。明朝读作迷条,现在重庆很多地方也这样读。
滥 《重庆方言词解》写作“漤”(lan,音懒),用盐腌渍东西。例句:凉拌黄瓜要先滥(漤)一下。
矮矬矬 形容人矮,贬义。现在也经常使用。
膖臭(pang chou) 非常臭。膖(pang),只用于和臭助词,只能说膖臭,不能说膖香。例句:你好久没洗脚了,一双脚膖臭。
抔(pong) 用手盛装水等物,普通话读音pou。例句:你手里抔的啥子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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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些明朝的重庆话,是不是觉得很惊喜——哎呀妈呀,这些我都会,莫非我是明朝反穿越过来的?好吧,你确实想多了。
写到这里,我就知道,有人要提问题了。而且一提就是两个:
问题一:这些明明是四川话,全四川好多地方都这样说,凭啥子说是重庆话?
问题二:这些方言,明明我们现在天天在说,怎么又变成明朝的重庆话了哦?
先回答问题一。重庆话是四川话的一个部分,所以重庆话和四川话的大部分方言是相通的,相似度很高。比如,重庆话和成都话的近似度,就高达92.5%。很多方言词汇,你可以说是成都话,也可以说是重庆话,也可以笼统地说是四川话——所以,只要是重庆话里面有的,都可以算作重庆话。当然,成都人也可以说它们是成都话,都没有毛病。
再回答问题二。刚刚罗列的这些方言词语,我们现在的重庆人在说,明朝的重庆人也在说。这些词汇,是作者从一本叫《蜀语》的书里摘录下来的。
《蜀语》
《蜀语》,是明末清初一位叫李实的遂宁人所写,后被乾隆时期的李调元收在他编的《函海》丛书里面。李先生生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崇祯十六年(1643年)中进士,第二年(也就是明亡这一年),被组织上安排到苏州长洲县当县令,他运气不好,县令当了一年,明朝就垮杆了。
1645年,李先生不愿在清朝为官,辞官“寄居吴门”,36年后以83岁高龄去世。《蜀语》一书,是他卜居吴门时,回忆小时候常说的遂宁方言而作。书中搜罗了563个方言词汇,里面大部分方言词汇,比如前面罗列的这些,在重庆话中还在继续使用。
遂宁话也是四川话的一部分,里面的很多词语,算是当时四川区域的通用语,而不是狭义的遂宁话(即那些只有遂宁人能说会听的方言),所以,这本书,历来被视作最早的四川话方言专著。
翻读此书,深感方言的强大生命力。400年过去了,经过明末清初的大屠杀、大瘟疫,四川、重庆的土著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些方言却依然流传了下来。
书中很多方言读上去非常有亲切感。
比如重庆话“栽没头”,读音“栽迷头儿”,意指头朝下跳水,作者小时候和小伙伴在池塘边玩耍,经常说这三个字。《蜀语》一书中,记为“打没头”,“人跃入水底曰打没头”,而没字,读作“迷去声”。民国《巴县志·方言》里面,也有这个词:“今人跃入水中,良久头起曰打没头。”,看来,重庆也说“打没头”。不过我觉得,“栽没头”更形象一点。
再比如淹,重庆话读“an(音庵)”,书中说“沉水曰淹”,“淹,音庵”。
还有一个字,打不出来,左边提手旁,右边是“霸”,读音“ba霸”,《蜀语》里面说“铺垫曰ba”,重庆人经常说ba床单、ba一床毯子。
我们还经常说“大河没有㝩(kang)盖盖”,这个“㝩”,《蜀语》里面就有:“盖曰㝩”。
这样的词语,在书中比比皆是,我初步数了一下,《蜀语》一书中所记方言,还活在现在重庆话里面的,大约有235个,占比超过40%。
按照方言学的规律,在一个大的方言区域内,一定有部分方言,是这个大方言区下面各个小方言区所通用的。《蜀语》一书中,这部分至今还在流传的方言,其实就是明朝四川话里面的通用语。全四川到处都在说,并非是遂宁人独有。
在明朝,遂宁话、重庆话,都是四川话的分支,和今天一样,两地的方言有很近的血缘关系。两地方言的共同性,很可能还大于重庆话和成都话——毕竟遂宁在成渝两地的中间嘛。听现在的遂宁人说话,我感觉,似乎更靠近我们重庆话。
此地图中可以看出
遂宁与成渝两地几乎等距离
所以,我们可以判断,《蜀语》一书中保留的这些明朝遂宁话,里面一定有很多和当时的重庆话相同、相似的部分,这些相同或相似的部分,既是明朝的遂宁话,也是明朝的重庆话。
想想都了不起呀,我们现在每天摆龙门阵,用的很多词汇,居然和400年前老祖宗一样。
重庆话的坐标图
重庆人对自己的方言一直很自豪。很多餐馆,甚至公共场所,到处都张贴着重庆话的一些方言词汇,这种现象在国内真真少见。
但是,极少有重庆人,能把重庆话的来龙去脉,在给朋友吹牛的时候说得清楚。希望本文能够帮你这个忙。
要把重庆话介绍得明明白白,我教你一个方法:可以用坐标来展示重庆话的构成——当然,如果你说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坐标图,嗯,那你可以去睡觉了。
重庆话这个坐标图,其纵轴就是历史上的重庆话。这些各个朝代的重庆话,被叠压进我们现在的重庆话里面。你每天叽哩哇啦讲的重庆话,里面不但有现在的重庆话,还有明朝的重庆话,还有宋朝、汉朝乃至更久远的重庆话——这些不同朝代的重庆方言,一层压一层,就构成了我们现在重庆话的相当部分。
略举数例:
逮、歹,用手抓、拿。例句:把他逮到起,莫让他跑了。这字最早见于西晋竺法护翻译的《佛说济诸方等学经》:“若族姓子及族姓女,逮住四法不自伤损”,后来到明朝小说《西游记》里面又冒了出来。西游记里面写漂亮的盘丝洞女妖精踢气球时,用了“勾儿只一歹”。歹就是逮,这里描写小妖精用秀气的小脚尖轻轻一歹,就把气球歹住了,很香艳勾人的场景是不是?明末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里面,有“赶上前,一个歹住马,一个扯住腿往下拉”。
那么,为什么这个字,自西晋惊鸿一瞥之后就潜水了,然后到明朝才冒出来?
很多方言字都有这样的潜水经历,在《说文解字》、《玉篇》《集韵》等书中闪了一下,再次现身就是元明清三朝了。
道理说破了就不值钱。因为这些字,多是民间俗语俗字,上不得台面。唐宋两朝文人,极少用俗字入文章——不是没有,是很少。直到元朝杂剧兴起,大量使用民间口语,以及后来的明清小说,也是以俗语写作。这个时候,那些长期在民间老百姓口语中遗留下来的俗语俗字,终于逮住机会,大批量地在杂剧、小说里面冒了出来。
跶,跶扑爬的跶,这个字出自南朝顾野王(519-581)的《玉篇》:“跶,足跌也”。后来也进入民间口语体系。这个字,在宋朝口语中都还在,记录当时各级大小和尚事迹的《景德传灯录》以及朱熹老先生的《朱子语类》里面,都偶尔一现这个字,这两本书,恰恰又是大量使用口语写作。
当头,“当”读去声(音荡)。当头,指某物的两头,例句:床的两个当头。这是唐朝人的俗语,《寒山子诗集》第186首:“才死渠便嫁,他人谁敢遏?一朝如破床,两个当头脱”。寒山和尚,据说活了100多岁,苏州寒山寺,就是以他的名号命名。此君经常用口语入诗,这首诗里面的“当头”,就是当时的唐朝口语,词义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这里指床的两个当头。白居易也有用“当头”一词入诗,《过刘三十二故宅》:“朝来惆怅宣平过,柳巷当头第一家”,这里的当头,是指小巷子的一头。重庆人也说“当头第一家”。
这些不同时代的民间俗语方言,被折叠进我们重庆话里面,保存至今。
重庆话的横轴,则是祖国的各地方言。这一点,重庆话和很多方言都不一样。其它地方的方言,虽然也有外地方言掺杂进来,但是量都不大。重庆话是个另类,基本上是由外地方言拼接而成,简直就是一个各地方言的大拼图。
重庆这个地方,至少有宋末、明末两次因战乱而人口骤降,从而导致全城人口几乎被扫荡一空的极端状态(如康熙初年,重庆主城只剩下3000人,加上江北和南岸,才4200人),外来的各处移民,把他们当地的语言也带来重庆,所以,重庆话更像一张大拼图,里面有近邻湖南湖北陕西的方言,还有江西、广东、江浙一带的方言,更远的甚至有朝鲜方言。
“痨药”(毒药)的“痨”,《说文解字》说,这就是朝鲜话。现在估计朝鲜人都不说了,但是重庆人还在说。
重庆话里面“崽儿”、“堂客”,是从湖南传过来的。
重庆话把“上街”读着“上该”,街读该音,这是广东话的读音。下雨叫“落雨”,这也是广东话里面的用法。
这方面的例子非常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重庆话很像一个中国方言的活化石,里面保存着各个朝代、不同地方的方言,这些方言奇妙地拼接在一起,汇成了独特的重庆话。
原标题:水煮重庆 | 教你说几句明朝的重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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