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些驼背，一步步走得很缓慢，金晓宇在父亲后面，低着头，眼神紧紧跟着父亲的影子，没有太多交流。他们是父子、是朋友、是同事，也是彼此的依靠。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杨绛先生的故事，亦是金性勇和金晓宇一家的故事。晓宇的6岁是金家的坎，所有的憧憬和未来，被玩具枪射穿，厌学、患病，苦难紧咬着不放。
或许是生活不愿为难这个悲苦的家庭，一次翻译的机会撕开了头上的阴霾。“第一本书完成的时候，晓宇很有成就感。后来我发现他在翻译、音乐、动物研究方面都很有天赋。他自己也很有成就感。这辈子我没有太多回忆，晓宇是我最值得炫耀的事情。”金性勇说，最有幸的是，在这十年成为孩子最好的朋友、助手，与世无求，与人无争，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我喜欢翻译，想要一直做下去。”1月19日，在杭州双荡社区接受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采访时，金晓宇搓着手，身体向父亲一边倾斜。即使父亲的身姿已不再挺拔，却是他坚强的依靠。
▲1月19日，浙江杭州，金性勇和金晓宇说，他们希望在同一个托管机构，目前社区正在协调。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我们的儿子
浙江桐乡，一个充满诗意的江南古城，金性勇出生在这里。他和老伴曹美澡住在一个门头里，青梅竹马。后来金性勇考上了上海化工学院，曹美澡考到了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两人一起到天津工作。1967年两人结婚，相继有了金晓天和金晓宇。
金性勇说，他们是最好的夫妻，志同道合，彼此懂得。“在天津时，我们住在一间十五六平方的宿舍里。生活朴实又充满欢笑。”金性勇说，两个儿子的降生，让他对生活充满憧憬，他想象着和美澡携手一生，把每一天都过的极有质感。
什么是最好的爱情，什么是最好的家庭，金性勇在美澡和儿子无忧无虑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金性勇的岁月静好在晓宇6岁那年被邻居家孩子的一把玩具手枪击碎。
“晓宇一直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玩。那个孩子有一把玩具枪，之前都是把小纸球当子弹，万没想到那天他放了一根针，针打到了晓宇眼睛里，左眼晶体碎了。”金性勇说，晓宇的一只眼睛瞎了，虽然外表看上去没有太多差别，但他只能用右眼斜眼看东西。“可能是他不想让我们担心，还反过来安慰我们，没关系，习惯了。”儿子的话刺痛着金性勇和美澡的心。
1984年，金性勇和美澡带着两个儿子回到了杭州。“这么执意回来是因为心里扎进一根剌，万想不到它变成了一把刀。”金性勇过不去心中的坎，他和美澡想着或许新环境能改变晓宇的命运。
两个儿子没有让金性勇失望。回杭州后，大儿子考进复旦大学，后来考托福去了澳大利亚。晓宇高一时被分在尖子班，老师说考大学完全没问题。
▲1月19日，浙江杭州，翻译已成为金晓宇最喜欢的事。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小儿子病了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说，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幸福的生活”，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金性勇和美澡的生活也是这样。
“我不上大学了，也不要读高中了。”那一天，晓宇的一句话再次打破平静。“我们以为小孩子厌学随便说说的，可他真的天天在家里。”金性勇说，他和美澡托人介绍晓宇去书店当售货员，不到两个月，书店就不要他了。后来又把晓宇介绍到排气扇厂当工作，他说工友对他不好，他又不肯去了。一个人每天躺在床上。“他不愿意跟我们说话，情绪不稳定，会发脾气，完全变了。”金性勇和美澡不知道晓宇怎么了。
“直到有一天，晓宇把厨房的冰箱推倒了。我们不知所措。后来的一段时间，他还往电视机里灌水，桌子、椅子、门、冰箱、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砸了。”金性勇说，美澡曾绝望的问：“他是疯了吗？”
很长一段时间，金性勇和美澡都不知道孩子生病了，直到一天晓宇突然说要考大学，让他和美澡喜出望外。几个月后，没有完整上过高中的晓宇考出了只差一本线3分的成绩。但是，因为档案中高中时不守纪律和缺课的记录，晓宇被退档。当时晓宇报的是杭州大学外语系。“晓宇从小就表现出了对外语的兴趣。”金性勇说。
几经周折，晓宇终于上了一所民办本科大学。
事情往往是别扭的，总和希望或想象的不一致。
只不到一年时间，晓宇就因为喝酒后爬到汽车顶上耍酒疯，被学校要求回家。“我知道这孩子和学校无缘了。”金性勇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眼睛中有无奈，更多的是心疼。
从学校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晓宇在家埋头苦学，用两年时间，就拿到了浙江大学英语系的自考毕业文凭。文凭并没有改变晓宇的命运，生活的苦再次把晓宇推向绝望。
“有一天他妈妈怎么也叫不醒他，才发现他吃了安眠药。好在药量不足，送到医院洗胃后救了回来。”金性勇说，此后晓宇还有过一次自杀的行为，吓得美澡一直哭。
凭借着医药化工的专业知识，金性勇终于意识到，孩子生病了，病很严重。“去了几家医院，说是躁狂抑郁症。发病时抑郁和躁狂会交替发作。吃药也不能控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及时就医。”金性勇和美澡的生活陷入了对儿子无尽的担忧和愧疚。
▲1月19日，浙江杭州，截至目前金晓宇已翻译了22本书，他希望一直翻译下去。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一道曙光
“晓宇确诊后，我看到一本美国精神病医师写《躁狂抑郁多才俊》，贝多芬、梵高，他们都有双向情感障碍，虽然承受着超出常人的痛苦，但都成了天才艺术家。通常两次自杀未遂就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让我感到些许欣慰。也期待着他能书里写的那样能在其他方面表现出天才的创造力。”金性勇说，那一刻他觉得，只要儿子活着，他和美澡什么都能接受。
“孩子没工作，1993年的时候，我和美澡说想给孩子买个电脑，花了12000元，美澡管着钱，她没反对。”金性勇记得这台电脑是联想品牌，没有买便宜的组装机，因为没有售后保障。
这台电脑打开了晓宇的世界。“他打砸了家里好多电器，但是从来不碰电脑。”金性勇说，晓宇从来不玩电脑游戏，只用来看原生电影。用六年时间自学了英语、德语、日语。“他先看带中文字幕的版本，然后用字条挡住字幕。反复看，反复看，直到完全听懂。”金性勇说，在晓宇病情严重那段时间，晓宇除了电脑最大的兴趣就是读书。“我们发现他在外语、音乐、地理、动物方面都有很大的天赋。他最喜欢的动物是乌鸦，特别是圣经中的乌鸦。”金性勇从晓宇的兴趣中看到了曙光。
真正的曙光出现在2010年。“美澡是南大毕业的，很多同学都当了老师、教授。2010年，美澡去参加同学会，她的同学听说孩子因为生病没有工作，就提出能不能让晓宇试试在家做翻译。”金性勇没有想到，这道曙光成了照亮他们的太阳，越来越多的闪光点，正在驱散晓宇生命中的阴霾。
▲金晓宇翻译的图书封面。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翻译天才
晓宇翻译的第一本书，是南大出版社寄来的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八个短篇小说。“他很快翻译了其中一篇《船热》，看了之后让我很惊讶。翻译等于再创作。起初我也有过担心。晓宇说，‘爸爸你放心，浙江图书馆的书我看过很多，不信你去查阅登记卡，我借过的书都有我名字’。”金性勇回忆，那段时间是他和美澡最开心的日子。“美澡喜欢安静，看到晓宇翻译书她就很开心。晓宇翻译完了也会告诉他妈妈，她妈妈也会让晓宇多歇歇。”翻译了第一本书后，晓宇开始正式踏入翻译行业，10年里，他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在翻译，到现在一共翻译了22本书。“晓宇翻译完后会先给我看，他的很多信息也是我帮他回复。他很认真，整本6万字的书，一个错误都没有。编辑们都很喜欢编晓宇的书，出版的都是精装版本。”金性勇说，晓宇表现出来的翻译天分，也给后来弥留之际的美澡带来莫大的安慰。
到2015年，美澡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之后确诊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接着日常生活不能自理。妈妈的病让晓宇心里很难过，不翻译的时候，晓宇就会守在妈妈身边。有样书出来，也会第一时间读给妈妈听。“美澡卧床的3天时间里，晓宇给美澡剥虾、喂饭、还要给美澡接大小便。那段时间，如果没有晓宇我们可能已经活不下去了。”金性勇说，晓宇时常会抱着美澡喊“老妈，老妈”，一边喊一边流泪，此时美澡已经不太记得人。
金性勇说，美澡最喜欢的就是晓宇。两个人的工资一半生活，一半留给晓宇，尽量满足晓宇的需求。有一段时间美澡迷上了炒股，她说挣的钱都要留给晓宇以后的生活。“美澡生病后，她把钱都给了我，她说钱要给晓宇留着。我告诉她，你放心。”金性勇说，在美澡心里，晓宇有了生活的保障，她才能放心。
“有人说，你们儿子是翻译天才。我真的挺高兴。虽然我是本科毕业，但我这一辈子没有太多回忆。晓宇就是我最值得炫耀的。”金性勇说。
▲金性勇一家四口合影。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我们俩”
美澡走了。11月11日上午，金性勇把美澡的骨灰盒安放在了杭州殡仪馆。美澡安葬时，他没有告诉在国外的大儿子，也没有告诉住院的晓宇。
之后，金性勇把儿子的故事讲给了大众听，他希望有人能知道晓宇的故事。金性勇没想到，晓宇的故事会受到关注。
金性勇说，故事发出来后，很多人想要给他们家提供帮助，都一一婉拒了。“我们是1988年搬到这个社区的，美澡在的时候，她会和邻居聊天。美澡走了，我们也就没有和邻居有过多的接触。晓宇一天要翻译好几个小时，他翻译的时候我就做家务，晓宇喜欢吃饺子，不想做饭的时候我就带他去外面吃。晓宇的书每次获得好评，他都会和我分享，看到他的成绩，我很欣慰。”说到这个春节没有美澡要怎么过，金性勇说，家里的亲戚会过来看他们，亲戚们对晓宇都很关心，也让他很欣慰。
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足以抵御未知风雨。金性勇说，他想要的生活只是晓宇能够有保障的生活，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他们互相依靠，做着彼此力所能及的事情。在两人居住了30多年的房子里，有晓宇的追求、有美澡的回忆、有金性勇的守候。
从“我们仨”到“我们俩”，生活不会因为受到关注而改变，一如既往。“我有了新电脑，我想一直翻译下去，有自己的翻译风格。”晓宇说。
金性勇希望晓宇能翻译一些杭州本地的书和大众喜欢看的书，只是因为版权问题还在协商。他的另一个愿望是和晓宇在同一个托养中心，一直和晓宇在一起。
金性勇的愿望，正在被实现。
上游新闻记者 时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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