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早上醒来发现相依为命的外婆一动不动,怎么也叫不醒;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继承家里的“白事”祖业,却接到了为抢走女友的情敌整理车祸中受伤残破的遗体的委托;一位做了一辈子丧葬行业的老人,在自己离世之后却留下遗言,不想给自己办任何仪式……
这是近期热门电影《人生大事》中的桥段,作为今年暑期档的一匹黑马,电影上映后褒贬不一,但毋庸置疑的是电影再次揭开了殡葬从业者的神秘面纱,也引起了人们对于“身后事”的又一次讨论。对于剧情解读的方式很多,但最引人思考和贴近电影主旨似乎是:人生大事有很多,但唯独身后之事,是唯一由别人帮你完成的人生大事。
逝者心中所想或许无法考证,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只能带你走近真实中殡葬服务从业者的生活中,了解这件特殊的人生大事。
种星星的人
十几年前的重庆农村,外公去世时不到8岁的王馨连跟着六七个壮汉组成的抬棺队伍走向半山腰的墓地。她一路走在后面,眼前的一切似乎新奇和有趣,除了偶然想起外公永远离开时的悲伤,父母、舅舅满地摔碗的热闹,外公寿衣上看起来黄灿灿的鲜艳颜色,整个村子的人全部跑来帮忙的忙碌。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切既严肃压抑,又奇特而有趣。
多年后,王馨连成了重庆江南殡仪馆一名职业入殓师后,她仍然会带着这份心情来回忆这样的场景。王馨连说,自己似乎从来就不太畏惧丧葬、死亡的场景,或许和这段经历有一点关系,但具体的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高考时,她原本的梦想是当一名法医,但是因为分数不够,最后选择了殡葬相关专业。“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原因,觉得毕业好就业。”王馨连说,2008年王馨连考入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学习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毕业之后,就一直在江南殡仪馆上班,做遗体整容工作,也就是俗话说的入殓师。
在国人的传统思维中,丧事既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最后流程,但因为对死亡的恐惧,它同时也是需要避讳之事。王馨连坦言,他们的工作中,的确有很多瘆人的环节,例如电影中,小文奶奶去世,发现遗体的时间较长出现尸僵,朱一龙饰演的莫三妹用热水毛巾软化遗体,然后用力将遗体的体态动作掰正,穿上寿衣的桥段就算是最常见的场面之一。
不过,真实的世界中,入殓师其实并不太容易遇到遗体僵硬的情况,因为尸僵在死亡后几个小时才会出现,但送到殡仪馆的大多数逝者,在去世前有亲人陪伴或者是有医护人员抢救,不会拖到僵硬后才处理遗体。但如果真的遇到,的确是需要用上一套软化遗体的流程,热水、毛巾也的确是工具之一,但处理的方式和过程,却并不像电影中感觉那样生硬。
“我们每天都要接触遗体,对逝者必须有足够的尊重。”王馨连的工作时间通常是一个对时,当天的6点,到第二天的6点。几乎每天她都需要和逝者的遗体打交道,但她说,这并不代表见惯不惊,她自始至终都有着一份对逝者的尊重。
《人生大事》中,莫三妹告诉小文,她的外婆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而他们就是种星星的人。“我喜欢这样的描述。”王馨连说,生而为人都应当对生命有足够的敬畏,特别是在看惯死亡的殡葬行业。每一个逝者,或许在不相干的人眼里就是普通的遗体,但对他(她)的家人和朋友来说,是一段可能长到一辈子的回忆和哀思。
入殓师让逝者走好最后一程,也就给生者留下最后的念想,种下一颗“星星”。
王馨连在葬礼上 受访者图
死亡的体面
死亡是需要体面的。
重庆新桥安乐堂的礼仪师孙志红分享了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2013年,外省发生一起严重的公交车起火事件,遇难者达40余人,现场惨不忍睹。正在当地工作的孙志红,以殡葬从业人员的身份,参与了遇难者后事处理的全部过程。
孙志红回忆,当时自己从业时间不长,而且从事的是礼仪主持方面的工作,本不需要到现场参与遗体转运的工作,但因为人手紧缺,自己也没多想就去帮忙了。看到现场惨状,她真的被吓到全身颤抖,但却不得不去帮忙处理遗体,连续几天时间,她几乎晚上都睡不着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公司第三天就专门请来了心理专家,为参与处理事件的员工逐一做心理辅导。
孙志红主持葬礼
“作为旁观者心理都受到这么大的冲击,那死者的亲人们呢?”孙志红说,当时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
但这个葬礼却真的不好办,他们需要协助家属逐一对遗体进行辨认,统一入殓。因为很多遗体破损比较严重,工作人员花了很长时间逐一进行遗体的修复。这样的修复不容易,但又必须进行,哪怕有一丝可能也要倾尽全力让亲人们见逝者最后一面,这也是逝者最后的尊严与体面。电影中莫三妹答应给自己的情敌修复遗容,也是因为他知道逝者需要这样的“体面”。
那段时间,每一天她都能看到有家属因为悲痛哭晕过去,其中一些遇难者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即使作为看惯生死的殡葬人员也难忍唏嘘。
雷鑫今年29岁,也是新桥安乐堂一名入殓师。他说,他的日常工作是遗体伤口的缝合、面部化妆等等。因为去世之后的人体没有血液流动,面色会比较灰暗,所以,他们会尽量地呈现出死者生前的画面,效果要求以自然的淡妆为宜。
雷鑫整理化妆品
雷鑫说,一般一具遗体需要两个人才能处理。首先是将遗体放置在SPA床上,为遗体沐浴、为遗体做1小时左右的全身按摩,使原本僵硬的遗体肌肉放松,更易穿衣。在确定家属的意愿后再给遗体化妆,使用的是具有防腐作用的特殊化妆品,这类化妆品遮盖力很强,入殓师用它们尽量让逝者看起来面目安详。
雷鑫曾帮一个女儿为父亲化妆,生前女儿和父亲比较亲近。但后来女儿到国外定居,与父亲多年未见。谁知父亲却意外去世了,女儿甚至没能在他活着时见到最后一面。然而,因为意外事故,父亲的遗体有些许受损,半只耳朵都已经没有了。
于是,女儿要求要将父亲的遗容还原到最好的状态。入殓师接下任务,只能用特殊的材料填补遗体的缺损尝试以假乱真。最后,女儿在见到修补过的遗容时泪流满面。
向遗体鞠躬
葬礼的蜕变
曾经从事丧葬行业的人,普遍社会地位并不高。葬礼甚至在重庆俚语中也并不好听,被叫做“死人板板”。
在重庆人杨先生的回忆中,中学时班里一位同学,家里从事做白事、卖花圈的生意。就因为这样,他便被同学们取了讥讽式的外号嘲笑,这样的嘲笑贯穿了他读书三年的时间,后来,这位同学从来不会主动提到父母的职业。
虽然这是孩子们年少无知犯下的错误,但也侧面反映了殡葬行业的从业者在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尴尬地位。《人生大事》中特意将“上天堂”与婚庆公司设计为门对门,也是在凸显“婚丧”红白事中,民众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实际上,殡葬行业在日趋老龄化的社会中却愈来愈重要。据福寿园国际集团相关负责人介绍,根据国家民政部公布的数据,2021年我国死亡人口数量已超过1000万,但目前全国4000多个殡葬服务机构从业者约8.6万人,相比死亡人数,从业者数量显然较少。当然,这并未计算民营机构及个人。
“从形式上,老旧的一套逐渐在被改良甚至被改变。”孙志红是目前新桥安乐堂的首席礼仪师。她说,在上世纪末、本世纪初,重庆本土的葬礼还是以搭棚子、找乐队表演、找道士做法事、聚集亲属打麻将的一套流程为主,也有一些地方沿用孝子摔碗等更为传统的仪式流程。
但2000年以后,殡葬的形式和理念逐渐发生了一些改变。无论是殡葬从业人员还是家属,越来越希望给逝者提供一个更有缅怀气氛、更能还原逝者生平特点,或者是更遵从逝者遗愿的葬礼。特别是近几年,这种趋势更为明显。
孙志红说,自己曾主持过一位30多岁女士的葬礼,家人因为她喜欢旅行,特地给她安排了一场看樱花、温泉主题的“旅行葬礼”;还有一位老先生,当了一辈子船员、水手,他的葬礼在后人的要求下,主题被设定为航海中的远行;还有一位捐献了遗体的13岁小女孩,他们为逝者专门设计了一场蓝色主题葬礼。
“并不是抛弃传统。”孙志红说,新的葬礼形式并不是要抛弃传统,而是用更文明的方式来体现传统。更重要的是让参与者感受到对逝者的哀思,甚至是让逝者的生平更为立体地展现出来。
即使是对于死亡本身,民众的观念也有所改变。2021年,一对志愿捐献了遗体的老年黄昏恋情侣,便在捐献者的墓园中将“红白事”合二为一,举行了婚礼。
甚至在近期还有一位老人准备为自己办一场“生前葬礼”,但和电影中的剧情却大不相同,没有不肖子孙也没有花不完的拆迁款。老人是一位倡导遗体捐献的志愿者,参与并促成过很多次志愿遗体捐献。她对死亡有着不一样的认识,她希望,在活着的时候,听一听大家对自己一生的看法。死亡的人生大事,能不能交给自己来办。
上游新闻记者 彭光瑞/文 任君/图、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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