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上饶市广信区尊桥乡，1996年11月间发生了一桩故意伤害案：因挖金纠纷，年仅26岁的李立新遭到数十人行凶后伏尸田野，当地公安机关先后刑拘9人，犯罪嫌疑人之一的苏奕山潜逃至江西宜春市丰城市定居。
至此，李家三代人开启了长达20多年的追凶之路：首先是李立新的爷爷李祥满向公安部门检举控告；2004年，80岁的李祥满去世后，李立新的弟弟李加冕、李立新的遗腹子李亮（化名）接力追凶。经过不断控告，2019年12月18日，上饶市广信区公安局刑警大队将潜逃多年的苏奕山（已改名吴贤华）抓获。
2020年12月31日，上饶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苏奕山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8年。苏奕山不服上诉，江西省高院维持原判。判决书显示，苏奕山的身份证号码不详。
“罪犯苏奕山及其家属在广信区公安局户籍信息莫名消失，却能在丰城市公安局办理户口，这难道不应当调查清楚吗？”5月28日，李亮告诉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他认为应当对当年违规办理户口的工作人员追责。
上游新闻记者了解到，5月30日，就苏奕山户口迁移（违规落户）问题，李家人已向江西省纪委驻上饶第三巡视组提交了举报材料。
▲5月26日，死者李立新的母亲范女士看着儿子的照片（中）不禁泪流满面。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乡村血案
生效判决书载明，经上饶市中院审理查明，1996年10月左右，上饶市广信区尊桥乡石上村洪墩组村民参与挖金，并因此与周边其他村民发生争执。后股东们便邀请李立新帮忙调解，并答应给其部分干股，但李立新未同意。后李立新得知股东们卖金子并分了红，便以其有股份为由要求分红500元。
1996年11月7日晚上20时许，李立新与挖金股东们在球磨机房内（俗称榨油厂）商讨付钱之事。商讨过程中，李立新与股东们发生争执。李立新用洋铲殴打苏奕山等人后，便向外逃跑。苏奕山等人随后紧追不舍，并在苏德猛家附近田埂处追到李立新。苏奕山等人追到李立新后，便一同上去殴打李立新，后李立新因伤重不治死亡。
上饶市中院的判决书记载的证人证言，还原了更多案发细节。
石上村村民苏先生出具证言称，1996年11月7日下午4点以后，李立新找到苏德盛，叫股东们给他500元，还把磨机房内的机器关掉。晚饭后，李立新又来到磨机房内找股东要钱。大家说凑钱给他，李立新要求，当场付清500元现金或第二天早上拿20克金子。苏奕山就劝说，李立新听后拿起铁铲对准苏奕山劈过去，苏奕山的手被打伤，李立新拿着铁铲乱打人，所有股东就发火了，大叫把他打倒。李立新拿着铁铲逃走，大家一起追到田野上，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大家都回家了。苏先生称，他没有看见是谁把李立新打倒在地上。
上游新闻记者查阅判决书中多个证人证言发现，此时倒地的李立新意识仍旧清醒，但其一句“逞强”之语，彻底激怒众人。
“苏奕山，你要打就打死我，否则以后我会一个个打点（报复）你们。”证人苏先生在作证时称，看到李立新靠在下丘田里，头上有血，当时苏奕山、苏德洪、苏广金、苏广勇等十几人，都站在边上，苏奕山手里拿着铁铲。当时边上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围上去打了。
《关于对李立新尸体检验的报告书》显示，死者头、面、躯干、四肢等多处损伤，创口形状不一，有的深达骨质，有的深达皮下，有的创缘整齐，有的呈哆开状，有的呈线条状，同时伴有表皮擦伤等损伤，说明死者生前在打斗过程中被多种凶器作用所致。如钝器棍棒类，锐器三棱刮刀，以及尖刀、洋铲累等凶器。
李立新的爷爷李祥满，在1996年12月22日向相关单位提交的《关于我孙李立新被杀害情况的报告》材料中写道：当晚，我们赶到现场时，只见我孙倒在血泊之中，额头被斧之类凶器劈开……
“苏奕山和李立新在事发前就有矛盾。当时苏奕山也是下班回来，大概是说了一句‘看在李立新爷爷、弟弟的份上把钱给他’，这句话让李立新觉得没面子，李立新就对苏奕山动手了。”苏先生对记者说。
▲李加冕说，20多年前，哥哥李立新就倒在此处田丘上，伤重不治身亡。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掘金往事
上饶县位于江西省东北部，2019年7月29日，江西省政府发文同意撤销上饶县，设立上饶市广信区。广信区所辖的尊桥乡是一个农业为主的乡镇，这里山清水秀，具有较为丰富的自然资源。
上饶县尊桥乡骆村村已故退休教师李祥满留下的材料载明，1996年初，根据地质部门勘察，在上饶县尊桥乡石上村、骆村村、东田村三村交界处的一座山上，蕴含着较为丰富的金矿石。消息传出，石上村苏家、骆村村李家、东田村程家等地村民蜂拥而上，争相开采。
李祥满写道，由于开采无任何组织纪律性，各村之间抢洞、霸洞并由此引发的斗殴现象，非常普遍。
石上村、骆村村均有村民向记者回忆，当年发现金矿后，地方管理相当混乱，“尊桥乡每个地方都有人在上面挖矿。”“相隔几米、十几米一个金洞，矿山上到处都是人。”
“当时就是没有管理，不用办证。那时候不少挖机队伍手里，枪、鸟铳是有的。”苏先生说。
李立新的二弟李加冕也曾参与上山挖金。“首先是找金洞，全是瞎蒙，没有任何探测仪器，哪里好开洞，方便施工就选在哪里。”李加冕说，队伍都是临时组建的，或者是已经组建起来，也可以临时加入，谁愿意来，谁就占一股，出钱出力，“一般是出几百块钱，这笔钱凑起来，购买锄头、斧头、矿灯、炸药等。”
一般情况下，大家会在山上搭建一个茅草棚，八小时工作制，三班倒，你可以在茅草棚里休息，也可以回去睡。“我做了两三个月，从1996年7月-8月，没挖到，就回上饶了。”李加冕说，因为设备简单，矿洞之间的距离无法准确把握，常常导致生产事故，“你挖进去，并不知道隔壁的地质构造，一放炮，就常常导致附近的矿洞炸塌了。”
李加冕提到，整个矿山，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烽火连天，“由于资源紧张，争矿位，有的洞口与洞口之间太近了，各个矿洞的股东因此发生矛盾，械斗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相互交火。”
家乡探出金矿的消息，吸引着不少返乡年轻人，其中就包括从深圳返乡、时年26岁的李立新。
▲2020年12月31日，江西上饶市中院判处苏奕山犯故意伤害罪，获刑8年。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接力追凶
李加冕告诉记者，其父育有三儿一女。1970年出生的李立新系家中长子，自己排行老四。1983年，其父去世。此后，李家四姊妹由母亲范冬梅抚养长大。
“哥哥是懂事早的，初中毕业14岁左右就去福建打工，以抓甲鱼为生，大概到了18岁他回到尊桥乡开了一家副食品店，21岁时去深圳做生意。”李加冕说。
李加冕说，当时哥哥回来，就是想能不能赚一笔，如果能赚到钱则已，赚不到钱就继续回深圳做生意。让李家人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次回乡，李立新丢了性命，留下怀孕2个月的妻子，“李亮在出生一个月后，他妈妈就离开改嫁了。”
刑事判决书载明，凶手之一的苏奕山，案发当晚前往派出所报案，报案后便与家人逃离石上村，后改名吴贤华。
1996年11月23日，李立新出殡下葬。
长孙惨遭毒手，让时年72岁的爷爷李祥满愤恨交加。自此，追凶成为李家人的一件大事。
李祥满在《关于我孙李立新被杀害情况的报告》材料中写道：案发次日，尊桥乡政府派人前来处理善后事宜，责令苏家股东赔偿3万元用于安葬费、安家费。上饶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也先后派出干警前来调查此事。但迄今只有极少人前来，至今未收审一个人，未逮捕一个凶犯。
“爷爷追（凶）了四五年，到2000年得了帕金森，身体差起来了。”李加冕说，2004年，爷爷去世，“他放不下心，去世前交代我们要想办法把凶手找出来。”
李加冕说，爷爷逝世后，弟兄们接过追凶任务。他们听说苏奕山去了福建，“他之前在福建待过，我们去那里找了一段时间，没找到。”此后，只要哪里有关于苏奕山的消息，他们都不会放过。
“我从小一直是很自卑的，除了玩得好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李亮告诉上游新闻记者，自己性格敏感，（急）躁得很。小时候家里人告诉他，父亲是车祸走了。初三那年，叔叔送他去吉安读书，把大致情况给他讲了，说家里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事件的转机发生在2018年。“当时是扫黑除恶，我就开始信访，要求公安机关抓捕凶手。”李亮说，2019年12月19日，广信区公安局通过大数据比对摸排，将苏奕山从宜春市丰城市抓获归案。
▲2020年5月11日，江西上饶市检察院对被告人苏奕山的身份证号码信息描述为“不详”。摄影/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户籍疑云
随着苏奕山案件诉讼程序的推进，李家人发现了此案的诸多疑点。
判决书显示，苏奕山在事发当晚前往派出所报案后，便与家人逃离石上村，后改名为吴贤华，新户籍地为江西省丰城市淘沙镇榆塘村李坊组36号。上饶市检察院起诉书、上饶市中院判决书，对被告人苏奕山的身份证号码，均描述为“不详”。
《重大刑事案件报告表》显示，1996年11月7日，有关方面同意将该案立为重大刑事案件侦查。
案卷信息显示，1997年4月2日，上饶县公安局出具的23号苏奕山刑拘证、56号苏德树刑拘证、57号苏德考刑拘证、58号苏广来刑拘证、59号苏广海刑拘证、60号苏德来刑拘证、61号苏广夷刑拘证，证明上述人员当年已开具刑拘证，但均未执行拘留。
此外，案卷材料还原了李立新被害案中其中四名犯罪嫌疑人鄢余金、苏广勇、苏德秋的处理结果：上饶县公安局刑警大队于1997年3月25日对鄢余金、苏广勇、苏德秋刑事拘留，同年4月2日对苏德银刑事拘留。
另于1997年4月28日对苏德秋取保候审。1997年5月6日将苏德银、鄢余金、苏广勇提请上饶县检察院批准逮捕，1997年5月19日，上饶县检察院批准逮捕苏德银、鄢余金，不批准逮捕苏广勇。1997年3月26日，上饶县公安局决定对苏广勇取保候审。1997年6月18日，上饶县公安局将鄢余金、苏德银移送起诉。最终，先后被刑拘的9人均被处以劳教，其中劳教时间最久的是苏德银，劳教3年。
而在20年后，主犯苏奕山才于2019年12月19日送看守所收监。
“苏奕山在事发当晚向派出所报案后，为什么还能够离开派出所？苏奕山及其家属的户籍信息为何消失不见了？”李亮说，该案中参与杀人者仅有部分人处以劳动教养，其他涉案人员仅有部分人被劳教。
针对苏奕山的户籍疑问，相关判决书载明，苏奕山、儿子吴某标（苏某标）、女儿吴某户口于1999年左右在江西丰城市淘沙派出所落户时无落户档案。1998年，吴后林将吴贤华（苏奕山）带回淘沙镇榆塘村并对外称其私生子。1999年，吴贤华上半年在榆塘村村长陪同下上了户口，未收取任何费用。此外，苏奕山的儿子吴某标证言称，自己在丰城读小学六年级（12岁左右）时候名字就叫吴某标了，12岁以前叫苏某标。苏奕山妻子余某某出具证言称，自己到丰城落户时改为余某敏。
一份落款时间为2020年5月18日、落款人为上饶市广信区公安局信访科的文件《关于李亮信访事项的回复》称，我科经核查，苏奕山及其家人的户口并未迁出也未做任何更改。苏奕山在丰城市淘沙派出所登记的吴贤华为1998年登记的虚假户口，我局已发函至丰城市公安局，丰城市公安局已于2020年3月17日删除该虚假户口。
“这个回复（户口未迁出也未做任何更改），不但与上饶市检察院、上饶市中院认定的苏奕山身份信息‘不详’不符，而且什么叫做‘虚假户口’？没有任何追责吗？”李亮告诉记者。
苏奕山及其家人的户籍信息是否曾在广信当地消失？为何能在丰城市公安局成功上户口？警方是否启动相关责任追究？5月26日，针对上述问题，上游新闻记者来到上饶市广信区公安局采访，该局政工科负责人称，他将上报领导后回复。但截至记者发稿，未有回复。
5月30日，上游新闻记者联系上江西丰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罗箭，对方表示自己正在开会，随后挂断电话。记者发去短信，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上游新闻记者 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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