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强每天回家,会下意识看一眼门口的拖鞋,一个微小的位移,他马上能察觉。下一个动作是打开每个房间的门,瞄一眼。他知道几乎所有门锁都可以被贼打开,区别只在时间长短。
这只是赵强的一种习惯,有些人是锁门离开的时候再拉三下门把手确认,他相反。一个刑警,从事刑事侦查技术,“职业性强迫症”,是看痕迹,那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赵强正仔细查看经过特殊处理后物品上出现的痕迹
赵强做了8年刑侦技术痕迹勘查,以前最密集的时候,一年出勘现场700多次,其中大部分是盗窃。痕迹是追向贼手的那条细线,要找,旮旯微尘地找,很难找。
他以前想当侦查员,抓捕嫌疑人那种刑警,但是从来到重庆南岸区公安分局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是找痕迹的刑警。痕迹是人的影子。
【消失的现场】
南岸的一个步梯旧小区,室内稍暗,一束白光打过地面,顺着光照射的方向,地面的浮尘上,脚印叠着脚印,半截的、残缺的、交叉的……赵强叹了口气,贴上比例尺,拍了一些局部和整体的照片。再从箱子拿出一盒磁性粉,按屋里老人的讲述,刷一刷家具的关键位置。
拍摄现场照片
指纹在灰黑的粉末上显现出来,几乎都是重叠、凌乱、残缺的,核心部位稍微清晰的一枚,赵强停了一下,喊老人过来,拉过他的拇指,对着光仔细看了几秒,又叹了一口气。“这是老人自己的指纹。”
现场肉眼比对指纹,是痕迹专业的硬功夫。但再硬的技术也抵不过“破坏”。
70多岁老人,租房独居,出门办事,下午回来总觉得哪里不对,比如柜子门打开了,以为自己记错了。第二天又发现一些旧衣服跑到了另一间屋,才想起要报警。屋里每一寸地砖早已经被老人自己、看热闹的邻居、紧张的房东踩遍,每一个嫌疑人可能触摸过的位置,都被后来者的指纹掌纹覆盖了无数遍。
赵强在案发现场仔细寻找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这是刑侦技术最无奈的现场,也是赵强他们最常见的一种现场:作案的痕迹被各种紧张、好奇、无知、关心层层覆盖;时间拖延,温度湿度都会导致生物物证发生变化,最终灭失。
所谓复杂现场,刑警的理解跟普通人相反,“行为人行动轨迹越是复杂,动作越多,留下的痕迹也会越多,这不叫难。”
多年前一个杀人案,凶手把死者用胶带捆绑,拖到三楼,再把三楼房间一个大衣柜挪开,将死者藏在大衣柜的背后。“几层楼,几个房间,布满了痕迹信息。”挪开的大衣柜,与地面接触的落尘、胶带和衣柜上凶手的生物物证、几层楼里面凶手触碰过的任何地方……
这种时候,赵强觉得离嫌疑人很近,他可以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他看到他在想什么,怎么做,怎么逃。有时候又很远,那个人像从来没来过现场,他的气息、面貌、痕迹,像一滴水,落进了更多后来者的深潭。
赵强在楼道窗户前用强光电筒搜寻着嫌疑人留下的痕迹
所幸老人家中几乎没有现金和值钱物件,损失不大。时值重庆最热的夏天,老人锁好门要去派出所做笔录,赵强站在昏黑的楼梯口,嘱咐他以后要注意的安全防护。老人耳背,赵强的声音在楼道里很响,反反复复。
【痛感】
所有的心硬心软,都能回溯到某种路径和因由。
16年前的赵强,从西北农村考到延安读重点高中,延安对他来说是“好大好大的城市”,父母拼尽全力供养,一直到考上大学,每天只有5块钱生活费。
5块钱,对敏感又早熟的少年来说,是压在身上的十万座大山。他搬开它们唯一的办法,是五更起三更眠,比所有同学的苦读更苦。穷孩子不缺智力,只缺营养。吃了三年馒头咸菜,一直到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天头痛到呕吐,也做不起300块钱的CT检查。
钱是穷人身上的肉,一分一厘,丢了都痛。他是那样走过来的,知道那种绞痛。
出发前检查装备
刚工作的时候,他去了一个现场,被盗的阿姨是个清洁工,从贵州来重庆打工。儿子儿媳离婚,她带着6岁的孙子出来讨生活,给南坪一家商场做清洁,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住的地方就在商场厕所边边上,过道里搭的一个棚棚,巴掌大一块地方。700块钱放在小挎包里,被盗走了。
男孩平时就被奶奶反锁在棚棚里,怕他乱跑。百无聊赖的孩子,没有手游,没有玩具,没有图书,只有睡觉,昏天黑地睡觉。赵强去的时候也是大热天,男孩还在闷头睡觉,巴掌大的空间烫得令人窒息。
这又是一个丧失了所有条件的现场,所有的痕迹都灭失了。赵强不信,一遍一遍反复打光,反复看,只能转个身的小空间,勘查了两个小时。他知道答案,又极度抵触这个答案,阿姨问他,他讲不出口。身上只带了两百块,他塞给阿姨说,你去给孩子买雪糕吃,抓起现勘箱子就往外走。
技术刑警,出得最多的就是盗窃现场,农民工、低保户、体力劳动者,往往因为居住环境较差,防护措施差,被盗几率更大。有的是治病救命的钱,有的是东拼西凑给孩子读书的钱,有的是老人哆哆嗦嗦摆地摊的钱,张张都金贵,张张都割心。
赵强最怕面对那些眼睛,可以从中辨认出彼此的眼睛。
造成这些心如刀割的另一端,有一些加害者、掠夺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恨。
赵强在案发现场仔细寻找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那些年,南坪辖区,凡是小门面U型锁,不使用暴力损坏和技术开锁,只要头部挤得进去就实施盗窃的,十有八九是那个未成年女孩:孤儿,小小年纪混社会,未成年就生育,成年后连续处于怀孕或者哺乳期,在这个阶段作案。
那些年,南岸某些片区,凡是攀爬入室盗窃的,十有八九是那个未成年男孩:外地来渝,父母不详,身轻胆大。
一次一次现场勘查,一次次指纹比对,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赵强都记得,他知道他们所有的轨迹和路径。赵强在派出所看过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他也知道还会相遇,但他无能为力。
“你去看看城市入夜后,那些小小的黑影,他们像社会的伤疤,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他们会痛到更多人的心上。”
这超越了一个技术刑警的职责,这种时候,他会暗自叹口气想,做一个技术刑警,与嫌疑人中间隔着无数的痕迹,少一些侦查员那种直接的触痛和撕扯,也好。
【正面和侧面】
也会有正面相遇的时候,刑警终究是刑警。
秋风已经吹凉了滚烫的城市,一套没有电梯的出租屋里,乱得像被秋风洗劫过,很难看出几小时前,一个人曾经在这里无限接近死亡。
死者是个年轻男子,住在朋友租的房子里。朋友是个敦实的年轻人。赵强在做现场勘查,他问年轻人:“你和他住一间屋子,还是分开住两间屋?”“分开的,他住大间,我住对面。”
赵强对同事点了一下头,指了一下死者曾经睡过的床边那个充电器。同事拿过年轻人的手机,试着插进充电器,吻合。年轻人改口说,我昨晚也在这边睡了一阵,充了会电。
赵强又去对面卧室,床上只有一堆棉絮,没有被套。他没再说话。垃圾堆一样的屋里,死者的皮鞋擦得极亮,垃圾桶像被清理过,死者睡过的床边,地上有棉签。
人可以撒谎,痕迹不会撒谎。赵强把所有疑点告诉侦查员,建议要做尿检。死者尿液果然检出某种毒品,死因也跟毒品有直接关系。而那个撒谎改口的朋友,为什么要撒谎?他对一切真的一无所知?
赵强说:“大部分的撒谎,都勾连着冰山沉在水中那个部分。”
也会有一瞬间错失的时候。
赵强在案发现场仔细寻找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刚工作,出一个杀人案现场,城乡结合部的那种小产权房,四层楼,男主人在外地,女主人在家带孩子,想把房子租出去。赵强去的时候,在楼外面看到一张招租的张贴,他心里暂停了一秒,说不出的某种直觉,又没有抓住,瞬间滑开了。
凶手最后还是落网了,从另外的证据路径摸过去抓到的。凶手就是凭那张招租信息,联系女主人,实施抢劫。女主人说了一句“你跑不掉的,我记得你眼睛旁边的疤”,引得凶手起了杀心。
没有人责怪赵强,但他永远记住了贴在墙上的那张招租,“顺着这张纸,本来有更快的路可以到达真相,我错失了那一秒的直觉。”
【硬核】
技术是刑侦的硬核,不管往多深处走,终究是客观的科学,比人更可控。
赵强是从指纹方向重新发现自己的。入行的时候,他比对指纹上瘾。系统里面的未破案件都是条件差的陈年旧案,每比中一个,就有一个侥幸多年的嫌疑人,被挖出来。
比对成功,又有一个嫌疑人被挖了出来。
那时候的技术大队,设在铜元局的旧楼里,每天早上上班,赵强是跑着步冲上楼梯去,急着验证昨晚战绩。比对信息提交,要发到中心系统进行筛选、验证、审核,多个环节的互相印证,最终才会显示结果。
最漫长的一个夜晚,赵强比中了5个嫌疑人,一个晚上,抽了两盒烟。
罚之于罪,该来的终究会来,这是一种信念,信念可以支撑一次成功背后的无数次落空。要信,才会有。
比对指纹
工作8年,每一年,赵强会把所有出勘的现场,比中和没比中的指纹,建一个档案,里面有指纹、嫌疑人、案情的详细资料,大部分,他都背得下来,他知道这些人做过哪些案子,手法是什么,他们指纹大体呈现哪些特点。所有看起来笨拙的基础工作,都不会是无用功。
几年前发生过一起盗窃别墅路遇保安追击,杀死保安的案件。现场发现一滴孤立的血迹,和一枚残缺的指纹。
赵强在案发现场仔细寻找嫌疑人留下的指纹
那两年,赵强的做的档案里,有一个嫌疑人,长期在案发地点附近作案,大多是入室盗窃。这个人被网上追逃,一直没有落网。赵强第一时间想到,凶手就是这个人。他把残缺的指纹,跟自己建档的资料比对,一分钟,他就确认了是他,连名字都没记错。
侦破抢速度,这一分钟,比所有其他技术手段都快。
所有的技术手段,所有的客观科学,所有的行业,最硬核的硬核,终究还是人。
赵强的儿子5岁,知道爸爸是警察,孩子经常说:“抓坏人的。我也要抓坏人。”赵强说并不想儿子将来当警察,但他的行动却很诚实:双十一的时候,孩子想要的拳击手套、护具和人形靶,他选了很久,都买了,买的最好的。
很难说,这是给现在的礼物,还是给未来的礼物。
上游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刘春燕/文 杨可 图/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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